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是过完了。你看来了，驴驮马载的像走亲戚。你是从秦岭深处吹来的一阵风，清泠泠又活泼泼，一下子把我从肥鸡大鸭子的粗俗生活里揪出来，我顿时神清气爽。我是稀罕你扑面而来的秦岭气息，还有你叙述的秦岭故事。
你带瓜带果还说得过去，你还带一只大乌鸡，竟然还那么大！褪毛开膛洗净重是八斤！
你骄傲地说这乌鸡是秦岭山中散养的精灵，它吃了老舅一年多的粮食颗粒长大。我嘲笑：它吃的也就是玉米，喝的也只是山泉。可你看它那精气神，仿佛吃的是老君仙丹，得了日月之精华。你说：那当然。老舅耳朵聋，可手不闲脚勤快。每天早晨，他把鸡赶着吃虫子喝山泉，冬天食物少时撒玉米谷子，还隔三岔五剁青菜喂养。这些鸡晚上卧在树顶，一个个鬼精灵。逮鸡要等夜深了，老舅用耙子顶着鸡脚轻轻地端下来，再手脚灵活地抓鸡。这可比不得白天。晚上做这些事，也就只有老舅熟门熟路，其他人，哼，就算是盗贼只怕也抓不到一根鸡毛。
我相信你说的话。眼前的这只褪了毛的大乌鸡，爪子比刀子还锋利，皮黝黑黝黑像鲨鱼皮，鸡冠子像朵黑牡丹。它是得道了，乌黑乌黑透亮透亮。我想我若是吃这样的乌鸡，怕是要补得流鼻血了。你豪迈地笑：可劲吃，我让你尝尝什么叫地道的秦岭山货。我唯唯诺诺，不是怕吃这只仙鸡，我是怕尝过它后，我会断了吃其他鸡的念想，曾经沧海难为水，其他乌鸡再没滋味。那我后半辈子的口福岂不是被一只乌鸡毁了？
喝茶闲话，你带了今年制的绿茶。我知道秦岭生宝贝，种啥长啥，还都成了独独的滋味。我烧水泡茶，茶针细密的翻腾舞动，茶香就出来了。这茶嫩，两道水后味就淡了，可我恋那头杯水的绿莹莹，是我央求你带这茶叶，喝过一次老是惦记。你说屋前一垅茶树，今年的茶芽还是老母亲摘采炮制，味道都是独一份。言语间你又一次哀叹母亲年事已高，只怕也做不了几年茶。我们都无语沉默，衰老谁也无法抗争。可我们很快又兴致高涨，茶味淡可也是含着茶多酚，鲜茶的滋味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它让舌尖尝到秦岭的山风，一丝原野里空旷的风。我们祝老人康健，愿我们的日子里有茶解忧愁。
带着茶的淡香余味，我大刀砍乌鸡。剁成件，分了类，鸡油撕下来炸，乌鸡的油一点都不黑，黄澄澄。鸡油炸鸡块，是煮豆燃豆萁。我端出砂锅，拣好香料，搁进葱姜蒜，加凉水，慢火炖三个小时。厨房里香味四溢，楼道里都飘着肉香。鸡汤清亮，浮着淡淡的一层黄油，像不言语的人，香味阵阵却是掩不住的光芒。结结实实的肉，弹牙油香， 乌黑的骨头都细瓷一般密实。母亲说福不独享，我分肉汤与大家。给坐月子的朋友分一碗，给父母送一碗。喝到汤吃了肉的人都惊叹：天下还真有如此好滋味的山里鸡？这只乌鸡，给我的年画个句号，它像一阵山风，吹皱一池春水，涟漪圈圈扩散，像很多人都尝到的肉香真滋味。
我打听老舅家的娃娃鱼？你滔滔不绝。三十年前的汉江里，年少的你扎猛子摸出一条大娃娃鱼，它被人欢天喜地买走，据说鱼皮治烧伤是灵药。如今娃娃鱼都叫大鲵，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秦岭深处有人仿野生环境养殖娃娃鱼，老舅前年开塘子，盖屋子，搬了铺盖去养娃娃鱼，有收益，可也辛苦异常。前些天，老舅家的儿子哭着要吃娃娃鱼。两千块一斤的娃娃鱼，被小孩捞出来摔地上，老舅气得哑巴了，可也无奈只能烹煮给孩子吃。关于娃娃鱼的事，我都爱听。这鱼金贵，喜欢安静，嘈杂的环境里它不长肉，它对水质要求极为苛刻，仿野生的环境也只有秦岭深处。溪水深潭被老舅承包，娃娃鱼苗放养在这里得天独厚，养够两年再卖给广东人，老舅想靠养娃娃鱼盖大楼。我不关心娃娃鱼的生意赚多钱，我想知道月亮出来的夜里，若惊动了娃娃鱼，它的叫声是不是真得骇人，真像你说的千百个小儿哭泣，想那阵势就惊悚瘆人，可我总是刨根问底喋喋不休，一座秦岭山，是你给我展开的百科全书。
绿茶的生命短暂，我要再沏一壶，你拦住不让。淡薄没味的绿茶也区别于白水。它若有若无的香，看似无色的绿，像我们多年不见的交情。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水，怕不是白水，我想是淡去味道的绿茶水。
我与你说：有个栏目向我约稿，主编要给我开专栏。我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内心充满骄傲，隐隐还是小女人心态。你摇着杯中淡茶不紧不慢说：都是小事，做你爱做的事就好。我说有稿费，不是那种掏钱买发表权的著作。你还是摇茶杯：都不重要，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工作就是个副业。我热情骤减。明知道你不看好，却又想与你说。你从来不会说我轻狂，也不会捧我到云端。小女人在你的眼里就是绿茶，浓也不过是两道水，淡了也就是香于白水。宝玉说大观园里就林妹妹没说过哪些混账话。我看好的你，是不问职称晋升，不限朝九晚五。这是闲云野鹤的秦岭生活造就了你的好心态。
你总是和大多数人不同，这才是我真正喜欢你的理由。你说话里零碎掉落的都是秦岭山的树叶，都是秦岭水的浪花。我艳羡的那一份自由超脱你从小就被山赋予。长大后你走四方，你以为学会说南腔北调的话，吃过南方的米北方的面，就算是离开了大山，可不经意间，你对着一盘鱼都会想起黄辣丁。我只当你骨子里如那只乌鸡一般，你被秦岭山养得地地道道，哪怕被扔出去几十年，社会还是没能把你同化。你自不知，那一份风骨，是秦岭山对你的馈赠。
早春的一天，你送来一只乌鸡，喝了一壶绿茶，说道了一番闲话。半天时间，你让我活在秦岭山里，乌鸡茶芽娃娃鱼都是山的言语，半天里说的话里都是山的呼吸，这一天，我借你沾了秦岭山的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