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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汪曾祺,很多人都能想到小学课本里的一篇文章《端午的鸭蛋》。
而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汪曾祺散文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是在小升初的一本阅读习题册里翻到《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它的名字吸引了我。我一边读,一边对比汪曾祺的父亲和我的父亲。
他说:“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心想,我哥抽烟从来都是躲着父亲(但是不避讳我!还要偷摸地跟我炫耀!)。我们父子关系密切,但假使我抽烟,估计也要被他打断腿。
这种想法对父亲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从来没打过我,也没罚过我。不过广义上来讲算是有一次:
大概是我哥干了一件什么坏事。这件坏事并非十分恶劣,且是一件小事,父亲并未因此生气。他把我们俩叫到跟前,问是谁干的。
我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坏事!我说不是我。我哥也说不是他。父亲听完笑了。他拿过一本字典(巴掌大的小汉语字典),威胁我们说:“干坏事儿的承认了我不打他,要是你们俩都不承认,一人伸手挨一下。”
我连父亲的话什么意思都没来得及理解,就大声地说:“不是我!就不是我!”我哥也再次否认是他干的。父亲于是让我们把手伸出来,拿字典朝我们俩手心上一人拍了一下。很轻,他的嘴角甚至还有笑意。
拍完了,我哥嬉皮笑脸跑出去继续玩,而我却“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我没觉得疼,但是觉得太委屈了。我心想,我没做错事父亲凭什么审判我凭什么打我,我哥又为什么不承认?而且那可是父亲头一次“打”我。
母亲闻声赶来,以为父亲使了劲儿,她很生气。父亲急忙跟她解释:“没打没打!就拿这个小字典拍了一下!”
汪曾祺在最后说:“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
当时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很激动。我一方面想象与父亲形成“多年父子成兄弟”的亲切关系,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对我的期望影响这种关系的形成。他应该让我去抽烟喝酒啊,他凭什么期望我做乖小孩!于是我打算把这篇文章拿去给父亲看,又没好意思。后来这本书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我虽视汪伯的这段话作珍宝,但心存遗憾。每个父亲都希望他的孩子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无意束缚。但是一个美好的未来由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自己去设计去实验,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我的父亲没有这样的底气。哪个父亲有这样的底气呢?
现在我一旦想起父亲,总是立刻回到小时候的记忆中去。仿佛那会儿我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子。
父亲不抽烟,不自酌。他最痴迷的事情是钓鱼。
他一有空就去钓鱼。小城附近及至乡下,哪里的坑(我们那称“湖”作“坑”)里有什么鱼他都知道。他每逢钓鱼,总是带上我一起。一个是我乐意同往,另一个,他要拿我对付母亲——每逢他有钓鱼的闲工夫,母亲总要他去做各种各样的忙不完的家务事;实在要去钓,定要求他某时某刻准点回家。带上我,母亲便不好多言,且即便晚归,我可以替他背锅。
我因此去了乡下的很多地方。看到很多风景。
有陌生村寨里的池塘,一面靠村路,三面环人家。
父亲找好位置,摆放好钓具。挂了饵,把钩抛出去。我就在父亲目及之处的岸边用一个缚了绳的玻璃罐子捉小鱼——这是“钓途”中某村里的娃娃教授与我的。
掰一大块白面馍至罐中,折一节枯枝横在罐口以防馍块浮出,然后掷罐子入水,待罐子咕嘟咕嘟吐了气泡沉了底,将绳子这头绑在岸边自可离去。三五分钟之后,轻解绳索并迅速将罐子拉出水面,便可看到两三条手指大小的鱼在罐中游窜——玻璃曲壁的放大作用使它们看起来十分夸张。
这个小池并不十分寂寞。从周围院子里探出身来的树,时不时地掉些花果入水,便引得一些鱼的抢食。且总有附近的小孩过来围观父亲钓鱼,瞅一会儿鱼漂,看看他的渔具袋里的鱼漂、炮台、铅坠儿、取钩器、打窝器……,拉一拉插在岸边的网兜看我们的收获如何。有时他们同我一起在岸边玩起各类昆虫或是打起水漂来。
我很会打水漂。我们身后码着许多破旧的砖瓦,用碎瓦片来打水漂是很理想的。质量轻而面积大,能更好地利用水面的张力。掷得巧了,瓦片甚至可在水面上跳五六下,直跳到湖心去。只不过这有点太过吵闹,把父亲的鱼都吓跑了。父亲并没有说什么。
夏天的时候,去城北一个旧时曾为窑厂的地方。那里有两个大坑,中隔一条宽而荒凉的马路。岸边的水很清,有几近透明的小虾,半透明的灰色鱼苗和黑色成群的小蝌蚪。把手伸进沁凉的水里,它们都惊走了。把手背贴在水底,一动不动地静候片刻,它们又会从水草中钻出来。我想突然把它们连水一起捧出水面,却总是失败。
我玩够了,经过父亲的允许,可以脱了衣服跳进去,在岸边浮水。我偷偷地朝深处走,当水将要淹及我的下巴的时候,父亲就会连忙招呼我往岸边靠。
后来,我也开始钓起鱼来。
钓鱼给人的印象总是安静、闲适且优雅的。其实不然。单是往鱼钩上挂蚯蚓,大概就会破掉很多人对于钓鱼的单纯想象。
把蚯蚓从饵盒中捏出来(饵盒中还留有湿润的泥土),挑选出颜色鲜艳粗细合适的一条(滑腻的蚯蚓在手指间不停地挣扎扭动),目测所需长度以指甲将其掐断(蚯蚓的体液以及血液流出来,一截丢在地上,一截捏在手里,均在剧烈地扭动),然后顺着弧度将其穿套在鱼钩上将鱼钩完全遮盖,且末端留一丢丢尚在扭动的蚯蚓躯体以引鱼来食。
鱼上钩后,将其摘钩亦是一件麻烦事。鱼钩上均有倒刺以防脱钩。挂着鱼唇的钩还好说,不难徒手摘取;倘若这鱼已将鱼钩吞入腹中,便只能借助取钩器探入鱼腹,费劲功夫后还往往将鱼的内脏撕得一团糟。
蚯蚓和鱼身的腥味留在手上很难洗去,用香皂直洗的皮肤发干都不顶用。我不太能忍受这种腥味,于是常常让父亲代为挂饵摘钩。其实整副钓竿都是父亲拾掇好的,我只顾接过来抛钩入水,静等鱼漂被鱼拉没水面提竿便是。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给父亲惹了不少麻烦。有一次学他拉紧钓线,利用鱼竿的弹力将鱼钩弹至水面的某个位置,结果把钩弹到了自己的手指上(摘钩好疼)。还有好几次,把鱼钩拉进了水草丛里,钩住了水草的根,最后只能将钓线扯断。
父亲从未因为这些麻烦责怪我,只是告诉我不当之处,要我下次注意。只有一回。父亲帮我绑好钓线,根据水深试好鱼漂,挂了鱼饵,将鱼竿交付与我。我不好好钓,甩来甩去不小心将鱼钩甩在了岸边一棵杨树上,钓线与杨树的枝叶缠了个乱七八糟。父亲怎么解也解不下来,着了急,批评我“不好好钓净胡闹!”我觉得很内疚。
我最喜欢初秋的时候。暑气已过,风是凉的,阳光是暖的。天很远。
我们去到很远的一处,好大一片芦苇荡子!
荡子中间由南岸向北插进一条曲折的土路,至湖心而断,隔了几米是一个长满芦苇的小岛。我们站在土路的尽头朝四面望去:东西辽阔不见尽头,长满芦苇的小岛比比皆是;南边是一条东西向延伸到远方的灰白色的乡道;北边无岸,平行着乡道是一条高高的长堤,堤上是一条铁路。
有火车偶尔经过,远远的,还未听及其声,先感到震动——整个芦苇荡子都在微微地震动。这震动是寂寞的,对于荡中鱼鸟,是熟悉而温暖的,像是小学校的钟声。它使此处显得更为静谧。
荡中有一群野鸭(我第一次知道野鸭子会飞!),一会儿在蓝色的水面上游动,一会儿钻进了茂密的黄绿夹杂的芦苇丛中。扑棱,一条大鱼在远处的水面上激起涟漪。
风是凉的,阳光是暖的。天很远。
那是我见过的北方最美的乡景。多年之后我提议再去此处,父亲告诉我那里已经被淤灌为农田。
也是在那里,我钓到了唯一一条大鱼。父亲打的鱼窝发了窝了。(“打鱼窝”指在钓鱼之前,将窝料撒在固定水域以吸引鱼群;“发窝”即鱼群汇集在钓点处。父亲的窝料是他自己配制的,把玉米糁子和碎豆饼掺在一起,加白酒及香料拌合后贮存于缸中,随用随取。他的窝料香气扑鼻,我一度想要偷食。)鱼一条接一条地上钩,疯了一样!抛钩出去,鱼漂刚站起来就被拉进水里,提竿即有鱼。有时提竿上来,两条(钓线上一般都缚双钩)!我和父亲忙的不亦乐乎!
天色暗下来,像往常我总是想着母亲交代的时间点,催着父亲回家,这次我也不管了!鱼漂歘的一下不见了,我一抬,鱼竿夸张地弯起一条弧度,而鱼未离水面——大鱼!
我说:“爸!爸!大鱼!”
父亲也正不停地上钩呢,顾不上我,说:“别往上提了!收竿往回拉!一节儿一节儿的!往岸上拽!”
我从此再也不相信“渔者为娱不为鱼”的鬼话了。倘若你经历过那样的丰收,你便会明白贪钩的缘由。钓鱼,就是要钓到鱼才爽。
后来等到天色暗到再也看不清鱼漂,我们才罢。匆匆收拾渔具准备回家。我还意犹未尽,说要是鱼漂会发光就好了。父亲说,有,他曾在深圳水库夜钓,用的是荧光鱼漂,就像我们去公园玩戴的荧光手环一样。
我听了立刻陷入一种无边的遐想。夜钓,荧光鱼漂。那是一种多么安静、寂寞而又浪漫的情景。
到家天都黑尽了。母亲生了气不给我们开门。父亲笑了。我在门外大喊:“妈!开开门!我们这次钓到鱼了!钓到好多鱼!”
关于钓鱼的事情还有很多。在黄河滩上,在小河边,甚至人工钓场……不能尽述。我在此间领略了东明城乡各地风景,接近了大自然,也得到了父亲的陪伴。它们对于我的影响和意义我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总是好的一面,使我觉得难能可贵。
当然,亲密的父子时光不仅仅是那些钓鱼的时光。父亲曾和我一起做过一艘船。大概是2003年的时候,小学校有门课程叫《自然》,教我们这门课的宋老师要我们课外做一个手工制作,做什么都行,用什么做都行。
回到家里我决定做艘船,于是就在院落里搜集木材。父亲下班看到了,给我找来一堆泡沫板,说用泡沫做比较容易一点。我对着一堆泡沫一筹莫展。父亲又找来一根细齿锯条,说可以用锯条处理泡沫板。他见我不知从哪下手,就接过我的摊子,瞅着素材想了一会儿,便开始动工了。
我蹲在旁边看他化腐朽为神奇。
父亲做的很认真,很投入。我看得也很认真,很投入。
我说,哪里哪里是不是该怎样怎样?
父亲说,欸,不是这样,应该怎样怎样。
我说,为什么这样?
父亲说,因为怎样怎样。
母亲叫我们吃饭。我饿了,我跑进屋去吃饭。叫了三遍,父亲还在院子里锯着泡沫板。他大概已经忘了他为什么在做一条船。他只记得自己要做一条船。他在创作。他已经不管他儿子的事了!
最后,父亲锯出了一条半米长的游艇!由于泡沫板厚度不够,他锯的是分体式的游艇,三层,巧妙地用竹签子固定在一起。那船头的弧线和船体的造型告诉我,这不是小制作,这是工艺品!我很激动地拿给母亲看,母亲笑着说:你爸净会干这些事儿!
可是父亲还不够,他说明天去买两瓶油漆给这艘船上点颜色。竹签插进泡沫本就只剩端部可见,喷上漆就完全隐了形。这还不够,我们又做了一只螺旋桨,并给这艘船加了一颗从四驱车上拆下来的马达。
等到我把这件作品拿给宋老师的时候,她眼睛都亮了。后来过了很久,宋老师转交给我一张奖状:山东省中小学生课外制作一等奖。她不知道这张奖状应当属于我的父亲!
现在想想觉得很好笑:父亲费了两天功夫,拿了一个小学生的奖!
我也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自己用桃木刻了鱼漂,用塑料瓶做了打窝器,为什么自己配制鱼食以及窝料,为什么自己修理一些家中的物件。我们全家欠他好多张奖状。
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如今往家里打电话,和母亲能聊很久,和父亲三两句后便不知说什么好。他现在已是做了爷爷的人,我们兄弟俩,也早不再奢求“多年父子成兄弟”了。我有时奇怪,我们爷仨毕竟父子一场,怎么从没想过问一下彼此的理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同父亲的交谈变得像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间的交谈?
爸,你的理想是不是拥有一艘自己的船,带着家人在晴朗的初秋泛舟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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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土木交通学院 华工赵山鸡
编辑| 研究生会新媒体部 赵勇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