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老家
子秋
山河破碎,风在时间的横截面上直逼过来。是该去看望故乡了。
一
我家起初在后进的边上,那是祖上分给父亲的半间房,即房子的后半部分属于叔叔,前半部分属于父亲。我是在这半间房里产下的。大概长到三四岁时,父亲便独立门户,通过奋斗在后进我们老房子后面的土地上独自建了一座二层楼的小洋房。虽说这样的房子在现在看去已是面孔老土,但在那个时代,这幢房子实实在在在我们村洋气了好一阵子。
房体外墙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所砌,是父亲亲自动手从岩仓一块一块运来,并亲自砌上。房体的前面由木板合围,因为木板是在迈上台阶两三米之后的位置,这样,即便是下雨,木板房体也不会被淋湿。这样,屋前就空出一块平地,可以在房檐下挂一竹竿晾晒衣服,即便雨天也不怕。并且最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在空闲时端来一张竹椅子,或静坐阅读或凝眸观看房前小院,看水杉梨树听风声虫鸣,还有蓝天白云飘过小院的上空,兀自遐思蹁跹,自是神游无尽,享尽孩童乐趣。
房子后面先是两米宽的门檐,靠右侧有一石头和水泥合筑的水槽,我们的衣服、蔬菜、鱼肉等都可以在此清洗干净,为生活带来很多方便。门檐过去便是母亲的菜园,因为这菜园基本是由母亲耕耘。一年到头各种蔬菜不断,大大丰富了我们童年的饭桌,也为父母节省了许多零钱,从不会去街上买蔬菜,过着自给自足的殷实日子,同时又绿色安全。
这个院子这所石头木房,有我童年记忆中无数的温馨与甜蜜,也有苦涩,但经时间久远后回望,那苦的也是甜的。
二
我们村叫张家岙(村子里的人多半姓张,是从长潭水库底部移居过来,隶属乌岩大队。村子背山而居,整个村子被山岙围抱,村前是通往黄岩城的公路,村子呈喇叭型),又叫渔业队,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皆以养鱼捕渔为生,故取此名。
别村的孩子自小跟着大人打柴割草收稻,我们村的孩子放学回家,学习之外的活儿是帮大人织网。网有粗线的尼龙大网,是用来捕胖头鱼的,也有细细透明的白丝线织就的小网格网,是用来捕小鱼的。村子里的人多半织后一种网,因为很多渔民靠捕鱼为生,天一晚,当家的爹妈便将下午时间准备好的渔网和已上饵的虾笼随身带上,步行至长潭水库,坐上小船,摇橹,撒网,放虾笼入水,然后便开始渔民的船上夜间生活。等第二天一大早,开始收网,收虾笼。很多鱼很多虾一夜之间成了瓮中鳖。我那时感到很奇怪,渔民们是如何知道夜间撒下的渔网藏身何处,因为那网下水后,水面并无痕迹。即便是现在,这个知识也是我的生活漏洞。但捕鱼并非都是一帆风顺,满载而归。有些人家可能会连续几晚捕获很多鱼虾,而有些人家可能运气背正好相反,于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一家人的幸福光系在渔网虾笼上,总是靠运气和技术吃饭,即便新鲜的鱼虾,也解决不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的饥渴。村里人的生活,便是怎么也难以好起来。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辛苦清贫倒也罢了,偏偏是老天不饶人,天有不测风云。确实的,时常下船时,还是风轻云淡,到了夜间,忽然骤风四起,谁能料想。试想一叶小舟之于一大片湖的意味,爹妈们便在担惊受怕中渡过一整晚。深深记得有一年台风,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大人都不再出去捕鱼了,只有几家,实在盼着能多一天赚钱贴补家用,依然冒风冒雨地劈开了一条艰难的生活之路。也许下午离家出门时候,雨有些大,但风还未助阵肆掠。到了夜间,雨越下越大,风跟着狂舞,可想可知,两头尖尖的小木船在风雨中是如何飘摇,抵抗恶魔般的台风。船里下了很多雨水,他们使劲舀水。雨继续下,下得更大,风继续刮,刮得更猛了,他们拼命地舀水。突然,一阵强有力的风掀起了巨浪,将整条小船侧身六十度,水很快从四面八方入船,男人被浪带到了水里,她疾声呼喊,喊破了嗓子,男人不会游泳,她也不会游泳,会游泳又能怎样!这么大的台风!她不再哭泣,不再叫喊,也一头扎进了风浪中。一切都沉没了,连同船,以及他们家三个还未长大的孩子的希望。
每年春季播育苗时节,父亲便与他的同事去外地买一车一车的鱼苗,放进一口一口方方正正的鱼塘中,然后天天饲料喂养,日日观察,还在鱼塘边建了一座简单的木棚,晚上与伙计们轮流值班照看鱼们。就这样天天照料,日日盼望,巴不得鱼们健健康康长得大如牛。等到鱼儿们长大成熟,就开始用粗尼龙丝织就的网撒网拉鱼。打鱼的场面可热闹了。记得有一回夏天,正好是暑假学校放假,我们姐妹几个便亲自参与拉网活动。父亲先协同几个人,将大网沿着方方正正的鱼塘四周撒下,约莫一两个小时后,估计多数鱼进网了,所有人马便开始拉着大网的各边,从方正的鱼塘往同一个方向慢慢合围,这期间需要一两个小时,因为鱼塘底下都是淤泥,拉起来便特别吃力,七月的太阳又高悬在天空,少顷,穿着短袖的胳膊便被晒得通红通红,起初并不觉得疼,等过了天,才发觉整个胳膊生疼生疼,且肤色由原来的红色变成了褐色,有时候厉害,等过几天,这一层皮都会慢慢脱掉,等着重新换皮。当然,每每看到大丰收的鱼儿,大伙儿的兴奋劲儿似乎可以代替一切劳苦。
但养鱼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几年特别不顺。因为在我们这个南方沿海小城,每年夏季几乎都要经受台风的考验。每年一到台风季节,也是父亲和伙伴们最为担心的时候,几乎是夜夜不能安睡,因为水塘外围长潭水库的水随着台风下雨水位升高,水库里的水随时有可能满进鱼塘,让鱼塘中的鱼儿直接逃到长潭水库中。要真是这样,父亲们一年的辛苦算是白费了,一家大小的希望也就彻底泡汤。所以,在小坑鱼塘养鱼也还是靠天吃饭的。
后来,父亲将石壁岩的鱼塘承包了,养了满满一鱼塘的草鱼、胖头鱼、鲫鱼等,我们一家才开始过上了比较好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姐妹仨都念小学,父亲布置我们割草喂养草鱼。我们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田头地边割草,割了草父亲准许我们卖给他。于是调皮的我们有一回就在竹篮子的底下放了一块小石子,如此称起来便重许多。不知道父亲发现了我们的伎俩没,但父亲一直没有捅破我们的秘密。现在想想,觉得既好笑又惭愧。不过,这口鱼塘因不必害怕台风冲走鱼的危险,凭借着父亲高超的养鱼技术,我们家的生活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当地比较好,基本是隔三差五能吃上肉,鱼嘛,更不用说了。父亲,也因这口鱼塘评上了八十年代的万元户。
三
那老阿婆是我的大伯婆,今年九十三岁,心明眼亮,远远听到我们在外边墙说话,她在门口张望。我们进屋与大伯婆聊了一会儿,时光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犹记得大伯婆的蛋糊特别好看好吃,我在她家后面的自家院子里,远远便听到她撹伴蛋糊声闻到蛋糊香,甭看便知晓那蛋糊的颜色金黄和蛋糊的厚度正好。农村人炖蛋糊,基本是自家的鸡产下的蛋,那蛋的品质特别好。一个蛋,便能炖成一大碗蛋糊,足够全家人几碗饭下肚。通常,大伯婆会等铁锅里的饭水煮沸了,然后舀起一大勺米水倒在已打了好多下的大瓷碗里,再使劲用竹筷子在碗中搅拌,大概顺时针搅拌几十下吧,这时,碗中的米水合着蛋液淡淡的黄成一湖泡沫水,好像哪个调皮鬼吹起了许多小泡泡,甚是有趣。
大伯婆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人家没老头先白,大伯婆五六十多了满头黑发,就是我们今天见着已是93岁的她依然是满头黑,真正是奇怪的很,不知道这特征与她的长寿有无关系。大伯婆头发长了从不去理发店,理发师都是自家人。记得有几回是我母亲帮她理的。大伯婆在木板凳上端正坐好,母亲一手梳子一手剪刀,是家中常用的普通剪刀,然后齐刷刷地对着耳根往下一点点剪去,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中间一下,用梳子梳一梳,哪里不齐,便在那里再稍微修剪几下。再各个角度看一看,差不多齐整了,这发,便算理好了,标准的齐耳童发,不过时,不新潮,大方朴素又好看。自打我记忆起,大伯婆的发型就没换过。我忽然想,是否大伯婆的心里头很少各种思绪多种杂念居住,简单,单一,体现在生活各方面,甚至到发型,于是这也不知不觉中成了她长寿健康的隐形秘方。
九十三岁的大伯婆依然独自生活,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很是让人敬佩!
除了大伯婆,孩童的记忆中还有许多当年人物的影像,好多没能详细记录,但一个也不能忘,每一个似乎闭着眼都能在眼前出现模样和他们的故事。
比如隔壁张家的奶奶,年事较高,那时候大概是七十多了吧,在农村,在那个年代,七十多岁的老人便算年事较高了。一头白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为人很和善,左右邻舍讨好,我们都叫她太婆。
那时候父亲在小坑鱼塘养鱼,母亲有时候很早出去做工,就将我们姐妹仨随意放养,自由成长。妹妹很小,有时候累着困了,随便躺在老太婆的门槛上,都会被太婆抱起在床上睡,醒后还会照顾妹妹吃饭。
诸如这样的人物,不知有多少多少。
我与这个村真正朝夕相处了十四年,后来跟随父母移居它处,老宅也被父亲非常廉价地卖给他人,甚是可惜。如此,看望老家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不知是随着年岁渐增的缘故,还是其它,对老家的惦念越来越深,老家,经常在时间的缝隙中跑进脑海,想起来,便没完没了,直至生疼。
20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