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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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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门:雾(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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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她从上海高中毕业,上午参加毕业典礼,但没穿统一的学校制服,那天晚上,家里打电话来,劝她正逢旱灾,家里没多少钱供她念大学,身为长姐,还是体谅体谅家里难处,回来帮工为妙。

      挂断电话, 她脸埋在被窝里,哭了一宿,不让其他人看见,第二天早上,鸾凤扑上粉,描了眉,拉上一帮平时交好的小姐妹,拐过外白渡桥,到溜冰场玩。

      入口的小木屋放着几排鞋架,上面横七竖八摆着各色溜冰鞋。散发阴潮的地下室味道,鸾凤坐在破皮的长条凳上,弯下腰换溜冰鞋。

      地上坑坑洼洼布满油滴和冰淇淋渍,像年老珠黄的过气黄脸婆,鸾凤绑好鞋带,看着地面愣了愣。

      快掉进社会,跌跌撞撞找事干了,眼见青春一点点磨成泡影,她不甘心,咬着牙希求找一点依靠,把欠自己的统统搏命抓回来。
      那天总会如期而至,只要耐下性子等,她拨开眼前颓下的几缕碎发。。
      扣好黒黏胶绊带,鸾凤滑出木屋,笑着找到溜冰场边站着休息的同伴,率先起誓,约好一同结婚,一同离婚,得空就互通近况,谁都不能少。
      一双手伸向溜冰场棚顶,几双手跟着抬起,七岔八岔
击掌,把掌心阴红红,一片酸疼,像每只手五指并拢,高擎着过年贴在窗户玻璃上的圆形福字剪纸,炫耀似地互相抛投。

      她们太年轻,依着本能,眼里揉不得沙,简单归纳一切。
      时间永远年轻而值钱,可她们的青春不值钱,十多年过去,她们猜不到自己总有一天嫁作人妇,穿上毫无样式可言的汗衫,梳着烫得微微发枯的短发,同新认识的麻将搭子闲聊。
      有一回坐在弄堂口林太太家里组织的麻将场上,一桌人顺嘴说起907弄堂里某户人家女儿二十来岁,传出一桩风流韵事。

      长她几岁的男人一开始同907弄的女儿交往,后来不知怎的,对同一条弄堂里另一家更年轻的富小姐展开追求攻势,随便寻个理由,抛弃了原来二十来岁的女人,像搬家扔掉拖油瓶一样。

      二十来岁的女人早辍学了,一直待家里,希望钓上一枚金龟婿,听说计划落空,她呼天抢地,寻到男人门上,哭闹“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心怎么就那么狠,我啊,吊死算了,反正几年青春白白蹉跎掉,一纸结婚证也没捞上手”。

      几道刀刻似的深纹划上鸾凤同学发焦发黄的额头,疲态初现,熏黄好几年的天花板下,日光灯笼着杏红绸纱灯罩,晕乎乎的光线漏在徐太太玲珑雕琢的脸上,本就高婷的眼骨眉骨更凹陷,成了两团黑洞洞、干透了的墨点。

      徐太太一大早被楼上新搬来夫妻的吵架声闹醒,精神不济,轮到上家叫牌,徐太太晃悠悠背靠从自己家带来的藤椅,打起小盹,没留神一张西风从眼缝间溜过。

      “胡,海底捞月加清一色,一人八十,快,拿钱,别耍滑头。”
      对面披着白花藏蓝底纺绸斗篷的中年妇人推下牌,一只
手紧握牌,一只手向前探,从桌心凌乱牌堆里摸出背面刻有淡青竹子装饰纹的西风,插进牌组,边把牌推向桌边排整齐,边拿手比划,磕得木头边“托托”直响。

      几圈以前,她捡的牌已经被徐太太扔了出来。

      “看看,都睁大眼睛看好了,这回可没充相公。”
      林太太年近七旬,眼睛偏光得厉害,好几次在其他老太太主持的牌局上诈胡,遭人数落,从此以后她不常去了。
      
几趟场子,林太太疑心有人出老千,老针对自己。

      上回一夜输掉俩月养老金以后,每次胡牌,林太太总探出憔悴而伛偻的柴棍手,抢先扳下其他人牌,生怕谁趁自己眼睛偏光,故意喊错牌,好讹她,再把丑闻全抖落出去,添油加醋一番,没人愿意陪自己搓麻将了。

      上首坐着鸾凤另一个同学周太太,戴着南红耳坠,短脖子上串一条玛瑙项链,胸口压得微微塌陷,是富丽而丰腴的阔太太。

      周太太瞟了眼苏小姐身后墙上挂着的壁钟,打打哈欠,略表歉意地连连颔首。
      “哎呀,真是老糊涂,
学校六点放学,得赶快开车接孩子,然后回家准备晚饭呢,去迟了,那小老师又有得说,对不住哈各位,改天再聚!”

      “怎么?周太太怕那毕业不久,刚入职的年轻女老师?”

      一个戴白呢毡帽绣樱草图案的年轻太太提一壶滚水走进麻将室,一面哈腰添茶,一面略带惊疑。
      “哦哟,你不晓得,年轻人干劲大呢,上回隔壁家小孩没写作业,叫女老师知道,训了几句,家长一听,气得饭都吃不上,口口声声要告到校长那去。你猜她晓得了怎么说?”
      “怎么说?”
      徐太太四个一组,一路手呈鹰爪形,抓着掀开对面剩下的牌堆,看看,又懊悔地松开手,不忘追问一句。
       “她说'随便告,告到教育局去也不怕,就怕你不敢!'”
       “啧啧啧,初生牛犊不怕虎,瞧不出小姑娘气性蛮大的嘛。”
       几个太太“哗哗”洗牌,舌尖禁不住连连啧叹,仿佛端起大茶杯喝茶,嫌水烫了。
      “气性大又怎样,还不是三分钟热情,听说后来,
女校长开全校大会,女老师被叫上台,批评几句,她当场就哭起来,十来个人劝不住,一直哭,哭得肿又红呢。”

      周太太说完蔑笑一声,撸起袖子低头扫手表一眼,一丝气从齿缝间咝地溜过,像重症病人在深夜苦苦挣扎,濒死前吐出最后一声叹息,太阳升起来,叹息飞进黎明的风,刮走了。
      “哎呀,真不能耽搁了,六点半,孩子找不到妈,得多着急啊,况且,学校又不是托儿所,万一出个好歹怎么弄。先走了,下次我请客哈。”
      周太太抓起搭在椅背的花豹纹薄开衫,小拇指勾起塌在屁股后面,焐热了的肉棕色手提包,起身抱歉地笑了笑,用手指梳梳头发,走了出去。
      “这周太太,不想输钱也就算了,还净掐点耍赖,上次在米太太家打麻将......”
      林太太满腹牢骚,向左右两边的搭子诉苦,当她们是自己仅有的两个听众,徐太太苏小姐微微努嘴,避开夹在中间的林太太,互相交换眼色,不愿一直听下去,很快埋下头默默洗牌。
      人年老了,时间一步步返老还童,回到了过去。

      跟林太太待一起,那感觉更强烈,似乎时间拉得更长,一路延伸到过去。
      几年里,周太太、徐太太接连嫁阔丈夫,生下一双儿女,发一笔小财,撇开丈夫,户口本上签自己名字,在福州路广东路北京东路购地置房,每天早上醒过来,她们推窗就能看见外滩,像买房随赠的一幅钉在墙上的工笔画,能看一整天,凝滞乏味地看下去。
      偶尔在菜市场碰面,他们肘提网兜,颤巍巍地笑,低低讶异一声,寒暄几句,仿佛碰见了对方家阿妈,心照不宣谈些家长里短,再不提过去孩子气的话,像两棵垂暮的李子树上分别吊着烂驴肉,避之不及。
      毕业后,
鸾凤回南京老家,托亲戚找零工打,但一直不长久,做几个月后,鸾凤立马嫌没前途,换别的零工打,停停摆摆,工作一直没着落。

      她晚上洗脚翻出毕业照发呆,想起毕业当天溜冰场上许下的承诺,对老同学们集体失信保持怀疑。

      也许她们有难言之隐?鸾凤想了想,抱定主意单身到底,等她们一个个离婚了,好趁势举办集体结婚。
      渺渺无期她也愿意等,自己本来就跟她们平起平坐,不过中途从读书识字的路退场,迟了几年而已。
      一想到这些,她
眯着眼,鼻头发酸,竭力不往下想,像初学游泳,老呛水一样。

      金曼半躺鸾凤脑后的塑料椅上,一片阴影罩了下来,金曼躺着的影子像一枚梭形蚕蛹,倾在台阶上。

      他腰际扎着一圈水红短马甲,头发剪成短碎,想必因为嫌天气热,太容易出汗,方便打理的缘故。
      “来啦?”
      “早来啦!”
      金曼慢慢欠起身,阴影跳上腿肚,缩成一颗小玻璃球,悬在鸾凤头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问答,像剧本上提前写好的对白。
      旱冰场边蹦出一声叫,不懂事的婴孩鞋底踩上口香糖,跺着脚,无顾忌地啼哭,像谁用绣花针刮透明白纸,刮着刮着,破了。
      他俩偏过身子,捂紧耳朵,剪断了话锋。
      家长替小孩脱下鞋,摔着鞋,说“不哭,不哭,都怪鞋子,明天重新买一双。”

     小孩抽抽噎噎,哭声渐渐止住。

     “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小孩儿忒烦。”
     金曼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顺便扯整齐针织帽沿,随后向外翻卷,
鸾凤放下手,掏出镜子补了补耳鬓的粉

     帽沿裹起一层,箍着他略显肥硕的额,帽沿上,一段段竖条黄褶子间隔排开来,像一幅牢牢钉着的淡黄假牙。

      “比方说吧,我有次逛公园,看见大人陪小孩钓鱼,小孩运气好,钓上一尾拇指长鱼苗,大人看了,铁着脸要放生。小孩听了,没头没脑当众闹其阿里,鱼竿也扔到一边不管不顾。

      大人坚持原则,小孩眼见扳不过大人意见,只好捡起鱼竿继续钓,钓鱼时,小孩不哭,也不闹了,只是有些失魂落魄,时不时朝鱼竿撒气。

      也不想想,要是鱼苗钓完,鱼不就绝种了,绝种了大家都没有鱼可以钓,何必呢?人怎么能这么贪得无厌,永远不满足呢?”
      “那现在?”
      “现在倒想通了,不‘贪’字当头,人还能叫人吗?圣贤也许能戒贪心,但我不能,也不会,说到底,小孩儿才是生来最纯粹的人,不遮遮掩掩什么。”
      金曼吧唧一下嘴,濡湿说得有些发干的嘴唇,鸾凤打个冷颤,望向一边,溜冰场老板正弹开录音机卡槽,送进录音带放昆曲听,昆曲咿咿呀呀,像
柔曼的小青蛇,在竹叶上吐短粉红信子,栏杆外,警铃掣动而过,似乎追逃某个穷凶恶极的重犯,还有风声、卖沙冰豆花油炸土豆小贩的叫卖声……无数高低音织在一起,和谐地在她脑袋里轰鸣。

      他从没利索地说过这种话呀!几天过去,像换了替身一样,任谁都会下意识看出他和之前的差别。
      “我有点不认识你了。”

      鸾凤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慌张和后怕。
      
几天前,父亲强行剃光金曼下巴,只留下一小片铁青扎手胡碴,说这般仪表堂堂,才是新郎结婚应该有的样,不然,要交宾客笑话,自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金曼捋平胡碴,腼腆回光返照地重回脸上。

      “我们见面太少,以后……以后你会认识我更多,也许将来有一天毛柳会再抽芽长叶子一遍,等长新叶了,你会看见我的真心。”
      鸾凤不置可否笑笑,隐隐觉得那些话是浸了毒药的玫瑰茎,碰不得,碰了,她的福气便像从风从
防空洞刮过一样,“轰”地荡然无存,回不来了,谁也帮不上手。


 二〇一八,六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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