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风暴 | 赵俊 * 在童年,诗人还没有词语的花冠

赵俊，80后，浙江德清人，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现居深圳。曾出版诗集《莫干少年，在南方》。莫干山国际诗歌节发起人。

△赵俊

▍西涌 

一面靠窗的镜子背对着大海，它只能

映照出正在裸露的肉体，无法将

大海的颜色吸附进结晶体透明的抽屉里

它曾经锁住，房间里所有的剧情

现在，它无能为力。任凭海洋的季风

将湛蓝的颜色，搅拌成一幅抽象的

立体主义杰作。这加剧了行程的忧伤——

窗外的蓝色正以重力加速度，摆脱洋流的漏斗

它们正在浪尖进行着搏击。当天气的哨音

吹乱整个天体球场的气氛，观赛的海鸥

正在用滑翔的惯性，制造被海风吞没的声浪

像是这房间里孤独的画作，从未被画家造就

像是看着这画作的肉体。此时蚊子

正好叮咬他的皮下组织，当他的双手

抽离出海洋的臂弯，当肉的褶皱

变红。像在为此行的格物致知预警

▍完美世界

小区草坪的颀长身躯，被割草机

斩首示众。和天空深不可测的约定

成为历史性的悬案。深藏在锋刃里的碎草

像是战役结束之后，破碎的旌旗

在整个施暴过程中，蜗牛缄默

如海平面下潜伏的鲸鲨。等待着

被暴风吞噬的渔夫，成为食腐动物

让它们沉入更深的草丛，沉入

泥的迷宫，在和人类双手的智力游戏中

这些竞速者，走向两个极端

一个向天空的宫殿攀援，一个

向大地的深渊施展隐身术

而这一隐喻，构成了

完美世界的鳞片，等待

日月星辰变成盲人

等待他们完美的抚摸

△赵俊，2013年在香港图书馆

▍没有书籍的幽冥世界

又一次的，死亡的剧情在黑夜

无声地被修改：罹患癌症的他

死去之后漂浮在幽冥之地，生前

不爱阅读的他，能够用游荡排解

永恒的寂寞。地狱里并没有书籍

只有无尽的怨恨，和对罪恶的复述

他戏谑般地，用影子漫过我的身躯

种种新奇的事件，让他一度以为

进入流奶与蜜之地。这更新了

我对死亡的恐惧。它是谜语一样

盘旋在上空。一直到他揭开谜底

他变成孩提时代的他。在夏日的

水池里恶作剧般地撒尿。他逗乐般的

表情让人无视生命的奥义。那些生前

他不愿意光顾的地方，他都可以去

闲暇时他进入图书馆的腹地。他看着

阅读的少女，试图在她们的身上逗留

他满怀信心。等待着这一时刻只是

当知识和艺术的光芒被双手打开

书籍上刊印的金色字体，将他冲向

更遥远的地方。他颓丧地倒在一棵

桉树上。他想以魔法让树木的汁液

凝固，不再生产出文字军团的营地

当我想制止他的时候，梦已经停止

▍童年的泳池 

更多的人涌向，门前的水塘

人类气息激起的热量，赶跑了

最后一只孑遗的牛虻。作为祭奠

各色的泳圈，成为丰富的花圈

在童年，诗人还没有词语的花冠

在水中央，鱼苗的啄食还未被

定义为疗养。水中的嬉戏

那时候，还没有发小患上癌症

他们的父母，还未体会失独的

晚景凄凉。他们挥舞着山间的

竹条。以此驱赶浸泡在水中多时的

发小。他们并不是术士，他们只能

降低溺水的风险。让他们不至于

嘴唇发紫。他们无法掐指算出

多年后，他们被癌细胞浸没在

死亡的海洋。这片水塘却曾

带给他们生命的曙光。现在

晚霞已抚平水面的波纹。游泳的

外乡人，不知道苍老的面容

停驻在那里，他们不曾驱赶

闯入者。当外乡人带着的孩子

在水面追逐，他们开始哀悼

牛虻满天飞的日子。被它们叮咬

好过死神的利齿。我依然加入

外乡人的行列。父亲已经身亡

再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场，水花荡漾的

合唱。作为原住民的孩子

我尽量表现得激荡，让我成为

一个出众的领唱者。在这个夏天

再一次安慰他们的视线。即便

一个发小在弥留之际，即便新的

失独者，将加入水塘观察者的行列

△赵俊，2014年在桂林

▍秋日

秋天，山楂以明亮的红色走进

野猪的视线。它肥硕的金色体毛

覆盖住黑色的闪电一样的身体

当它们奔跑，整个身后都变成

一段虚空的风景。一幅工笔画

马上被塞尚涂抹。在颜色的自证中

被覆盖的事物，被封存在山体

坚韧的臂弯。一些果仁的残骸

惊动白头鹎的羽翼。翻飞的羽翼

沾染着果汁。牵动着野猪的视网膜

惊人的嗅觉翻译出确切的位置。这抢夺

让天空成为消失的餐桌。在食物丰盈的季节

更可能是一场彼此的怄气。它无关生死

一道甜点。并不能使整个画面注入血色

纷争变成日晷上和沙漏的辩证。一道斜阳

最终将时间本身涂抹上油渍以至于莫干山

进入人间烟火的言说空间。在被开辟的

人类洞穴。掩映在竹林和松柏的叶片之中

它们从来都不曾迎来枯黄的时刻。任凭

任何生灵穿梭其中，偶尔掉落的叶片

只能成为大地的贡品。为金蝉花的降生

奏起拉德斯基进行曲。新的吉光片羽

在秋风的裙摆中诞生，野猪的眼神和獠牙

都无法刺穿，只是在途经时微微侧目

▍城市候机楼 

无数次转身，消失在这座城市之中

以候机楼为圆心，双腿的圆规

在蓝色星球不断扩大半径以彰显

乘客流动的特性。发动的汽笛

喷射出军事号令般的烟气。深南中路

在330大巴的橡胶挤压中，缩小成某种

线粒体。它不断爬进城市的心脏以完成

对血液循环的某种入侵。每个路过的人

最终会爬出这个生态系统。通往更为

广袤的原野。在蓝天之上所能窥见的

是水蒸气凝结的团状物体。你没有想到

你曾在这座城市呼吸，和一个恋人道别

现在这些呼出的气体。正在成为雨滴

霓裳的挂件。风在他们身上吹出迷人的

声音。雨滴打湿下一对道别的情侣

他们在雨中亲吻，和上一次的道别混合

△赵俊，2015年在莫干山居图

▍送别 

如果不是沉疴的羁绊。他必然

起身。和他们一样制造烟气缠绕住

房梁。他会加入各种游戏。在纸牌

有规律的起伏中。对黑夜进行

某种抵抗。连续几夜他们都在

病榻前陪伴。可以预见的死亡

随时像返回舱，着陆在某一个

特定的区域。在这里它变成

时间的一个节点。在可控的范围

他们彼此有着更深的默契：幼年时

他们在山峦上追逐，比谁找寻到

更多的新鲜竹笋。他们的生长过程

伴随着竹林一次次的更新。他们曾

梦想在耄耋时依旧。当他们不再沉溺于

孩提时代不染纤尘的游戏，就投入

纸币的战争之中。在交换之中

时间正在紧迫地前行。就像他

体内癌细胞的花蕊，正在被秒针

施以盛开的魔咒。呕吐的声音

正在黑夜中被游戏的声浪所覆盖

他们会轮流地暂停，去看看垂危的他

在这个夜晚，他虚弱得像那些被

很多双手玩弄的纸牌。他们的游戏

在客厅中进行，而在隔壁房间的他

已经不能动弹。所有的人家都在子夜

停止了灯火的启示。只有他家的灯泡

一直在乡村的尘埃中穿行。灯芯像是

被困在其中的他，而电线马上就将短路

▍雨国 

你好，欢迎来到雨国

我们将有一半的时间

接受雨水的冲刷，你可以

睡眠，也可以听着雨声

将你带入真实的梦境

在这里，阳光在魔咒中隐匿

再也无法找回巫师的秘笈

你走路的姿势，都被雨水的密探

寸步不离地跟踪，你所有的语言

都将和树叶，一起进入下水道

在那里，所有的固体都被浸泡在

福尔马林一样的液体中，没有

忍者神龟出没。充当正义的侠客

只有变种的蟑螂，在呼吸

被伤害的空气，吃掉同类的尸体

你闭上嘴，继续在漫天风雨中行走

你确信世界所有的光照，都来自月球

爬出地面的蟑螂，继续在月光下游动

一只老鼠倒悬在栎树之上，像一封

世界的遗书，悬挂于消失的彩虹

△赵俊，2017年在湖州衣裳街

▍和解 

终于，就像十六年前的我

你也成为了没有父亲的人

缟素的你，变成孩提时代

眼中纯白无暇的模样

这场死亡，让一些关系

变得清澈。这和今晚的月色

达成备忘录。就像那年

同样的月色，照亮父亲

深灰色的脸。在他安躺的门板上

在竹片搭建的简易丧事工棚上

一些前来鞠躬的人，马上退居二线

那时，你的父亲望着女婿的脸

如观察着，一尊陌生的佛像

作为曾经的信徒，你最终

撇下一些关于信仰的词语

最终投入到世俗化的污泥中

确实，丈夫可以被无限复制

连儿子也可以批量生产，造就

我们身体的，除了上帝

只有父亲，才是致命的因素

此刻，你站在门板的后面

那啜泣的声音，将不会被涂改

就像你永远，记住那时我的哭声

在此刻，将比泥塑的偶像更高贵

更能成为时光纪念园上的永恒字迹

每当拓片出现，你惯常的日子

总会被不断提醒，总会露出

你原来的，带有玛丽亚一般笑容的模样

▍最后的声音

　——致德里克 •沃尔科特

一切消失，重新变成静谧的群岛

风暴隐遁后，喘息的鹭鸶停止吟唱

红种人被自己怀疑的血液，绕过

加勒比海粗壮的手臂，汇入百慕大三角

传说的磁场，偏移的诗歌罗盘演化出

秘而不宣的失踪。只有那低沉的吟唱

还逗留在子夜编织的五线谱上，等待

奥德修斯滑向波塞冬的领地。他遒劲有力

那些被激起的水花，正在驱赶水鸟

它没有看见一个骑鲸而去的人。搏击的声浪

连雷电的声音都被吞咽。只有低低的挽歌

以次声波的形式得以幸存。他们将忽略

一场在海边举行的葬礼。和他笔下的词语一样

世界并没有收起暴戾的羽翼。黑蝙蝠的利齿

在时代的皮肤上留下致命的口红。在遥远的非洲

黑色的人种漩涡，依然将无数的儿童卷进

。“死于大火的城市”正在制造

炼狱的人间殿堂。但丁也被囚禁于此么？

孩子们在逻辑课中发出关于悖论的诘问

当死去的面包，躺在真理的手心

答案像葬礼上的国旗一样。覆盖住圣卢西亚

黑色的穹顶。护送的旗手有着某种出处：

那被你诗句抚摸过的小棺材里的退伍军人

以一种服役时的姿态，抚摸着你的棺椁

你曾说这是一个帝国的覆亡。你的死亡

让一座小岛，重新成为国家的名称

当人们在键盘敲击出圣卢西亚的名讳

被你注入的红色基因，复制出一长串

词语的脱氧核糖核酸。你英语的字根

在大西洋的深处受孕。新的发声体系

占领欧罗巴的天空。从卡斯特里港口出发

音律的亚特兰蒂斯被迅速建立，又旋即沉没

△赵俊，2017年在深圳

▍山顶住户

南国山坳，细叶榕树冠依然在攀爬

它们曾数次接近建筑的顶端。当台风

巨型的手臂掐断枝叶的骨骼。断裂声

在居民们脆弱的心脏山谷，悲伤共振

在晴朗的日子，你将巡弋果树的封地

在菠萝蜜树的树干前，隆起的褶皱在

果实间斑驳地摩擦，风在树叶上逗留的

无礼的抓痕。一群年轻的住户正用渔网

捕捉隔壁的芒果。漏网的果实会砸中

正在逃窜的蚂蚁。它无法延伸出定律

只是让你的生活的湖面，投进一颗

细微的，炸裂的快感消弭于一次

出神的凝视。邻居拍打莲雾的胸腔

制造掉落的心脏，此时进餐的号令

在晴朗的日子，能打动所有臣民的

味蕾。唯独那只蚂蚁成为清修徒

它爬上区校园的顶点。在旗杆最高的

圆点。正在思考如何忘记自己的种族

忘记它卑微的模样，忘记被踩踏的瞬间

并在这个高度，忘记自己处于秩序的顶点

▍正月初一夜行原野

在方圆十公里以内，这辆车

是唯一高于地面的非生物

低头吃草的羊群和马匹

并没有来擦拭寒冷的玻璃

当引擎驱赶寒意。在追光灯的

照耀下，隐约出现一棵

被冻僵的柿子树，它看上去

和别的树毫无分别。就像此刻

黑暗中的人们，都有着相同的面容

彼此的打量，有着人间最大的善意

当我们从车窗中钻出来，开始挣脱

非生物营造的移动洞穴。而此刻

我们高于地面。星星已从云层探出

狡黠的面容。代替追光灯的功效

彼此清澈的眼神，让比较的命题又

重新回归。让原野的沙龙被迫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