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是蒲秧沟最大的一条河,因为最大,所以叫河,其它的都叫渠,东面的皇渠,东南面倒流渠,东北面的秦家渠,西面的柳毛湾渠,都叫渠,只有运河叫河。运河紧挨着村庄,运河和村庄的命运紧紧相连,运河和蒲秧沟人的命运紧紧相连,运河留下了蒲秧沟人许许多多的欢乐和痛苦,留下了蒲秧沟人许许多多永远都忘不掉的事情!
听大人们说,运河是劳改犯挖的,整整挖了三年,渠挖成了,劳改犯走了,蒲秧沟村庄的南面便有了一条长长宽宽的河。运河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查一下县里的水文资料,这条所谓的运河叫西岸大渠,它长20多公里,贯通五个水库,灌溉着百万亩土地。我问过县史志办的老先生,运河为什么叫运河,那位姓李的老先生说,当年挖运河的时候,考虑过这条河的漕运作用,所以就有运河一说。只是后来渠挖成了,渠北边修了一条马路,走水路自然就没有意义了。这条河在玛纳斯河的西边,所以就叫西岸大渠。
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天,村里的叶奶奶把我带到了运河的大木头桥上,她让我拉着她四岁的孙子,从桥的这边走到桥的那边,又从桥的那边走到桥的这边,就这样不停地往返着。叶奶奶在我们走动的时候,手里拿着点燃的黄纸,在桥下钻过来又钻过去,每走一步就喊一声“狗娃,回来吧”。狗娃是她孙子的小名字,她喊一声,我们就跟着应一声“回来了”,我当时不知道叶奶奶在干什么,只是觉得挺好玩的。
这事后来让我母亲知道了,母亲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母亲说,那是在招魂,他的孙子每天晚上都哭,是让“夜哭郎”把魂勾走了,那样做,才能把她孙子的魂招回来。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怕怕的,没想到那哗啦啦的流水下面还藏着一个可怕的世界。是不是那些勾魂鬼,就藏在水下面,只要人一下水,就被鬼拉走了。
我对运河的水充满敬畏,轻易不敢一个人到运河边上去,更不敢下到河里游泳。但是,随着夏日的来临,村里的大哥哥们,每天中午放学后,都到运河去游泳,一游就是一中午。下午上课的时候,个个戴着柳条编的伪装帽,雄赳赳气昂昂地唱着小兵张嘎唱的那首歌,那个神气劲儿,真叫人眼馋。
有一天,好像是这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我在大哥哥们的怂恿下,又去了一次运河。这一次,运河在我的眼中,完全变成了一个童话世界。运河两岸碧草青青,高大的沙枣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清澈的河水中,小鱼儿欢乐的游着。那些大哥哥们,转眼之间,脱得精光,把衣服往沙枣树叉上一挂,一个个毫不犹豫的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浪花飞溅之后,伙伴们不见了,过了好长一会儿,一个一个头,就咕嘟咕嘟地冒出了水面。他们一会儿游到河的那边,一会儿又游回来,有的双手伸出水面,有的钻进水中,然后从岸的那边的青青的芦苇丛中探出头来。水边有一个沙滩,这里已被踩的平平坦坦。他们在水中游戏打闹累了,爬上岸,躺在沙滩上,个个不管不顾地翘着二郎腿,让太阳晒着,那个舒坦劲儿想形容都形容不出来。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岸边的沙枣树下,看着伙伴们游泳嬉闹,一遍又一遍幻想着自己在水中的情形。我心里急切地想,我要会游泳该有多好啊!
事情来得太突然,就在我愣神的当儿,三个哥哥冲到我跟前,三下五除二就扒把我扒了个精光。他们抬着我,走到水边,我双手舞动着,嘴里哇哇地喊着“不要”,哥哥们欢笑着,喊一声“一摆齐”,几只手往前一悠,“扑通”一声,我就被甩进了水里。我什么也看不见,手乱刨着,腿乱蹬着,不能喘气,不敢张嘴,一张嘴,水就往里灌。上面的水好像还不太凉,越往下沉,水就越来越凉,我突然有了恐惧的感觉。不行,我不能让水淹死。我手脚并用,乱抓乱蹬,翻腾了几下,猛地站起来了。我突然想起了我妈,我喊了一声“妈”,就哭开了。我站在水里哭,哥哥们在水边笑着齐声喊道“祥子,好汉,祥子,好汉!”原来这里水不深,我哭着哭着,自己就笑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蒲秧沟娃娃们定下的一个规矩,不管是谁,到了八岁,都要过这一关。扔进水里,能站起来的是好汉,大哥哥们就抢着教你游泳,不过三天,你就像小鱼儿一样浮在水面上了。扔进水里,站不起来,当然会有人拉你上岸,但那惩罚是很重很重的,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村子里,一年不准到运河去,偷偷的去了,蒲秧沟的任何一个比你大还是比你小的娃娃见到了都可以打你,你不能还手。
那一天,我从水里自己站起来了,我成了蒲秧沟的一条好汉。蒲秧沟水性最好的人,那个叫德良的大哥,走过来,对我说,我教你游泳。我高兴得一跳,结果身子一斜,又摔倒在水里。德良大哥一伸手就把我拉起来了。他对我说,游泳不难,胆子大,心不慌,手脚自然地摆动,人就浮在水上了
我做梦都想让德良大哥教我游泳。德良大哥个子不高,背有点驼,这丝毫不影响他高超的游泳技术。他游泳有许多绝活,他一个猛子钻进水里,会从河的那边出来。他能钻进水里,徒手抓到鱼。有一次,他钻进水里,好长时间不出来,伙伴们正为他担心的时候,他却抱出了一条胳膊长的大鱼。德良大哥最大的本领是踩水,他踩着水,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面。他经常脱了衣裤,抱在怀里,踩水到运河对面去割猪草,然后把衣裤和猪草顶到头上,踩水回来,衣裤一点儿都弄不湿。
蒲秧沟的娃娃,有时候也干些坏事。那一年,运河上游的一个村子在南岸种了瓜,这可让德良大哥出尽了风头。夏末秋初,瓜熟了,德良大哥就带着我们去偷瓜。德良大哥让我们藏到沙枣树下,他便脱了衣服,一个猛子钻到河那边,偷了瓜,下到水里,两手举着两个大瓜,踩着水,一摇一晃地过来了。
我觉得德良大哥一到水里就变成了一条鱼。德良大哥要教我游泳,我太高兴了。以后的几天,我都跟着德良大哥。三四天后,我真的就能在运河里游泳了。
许多年后,一下水游泳,我就会想起运河,想起德良大哥,我真该感谢儿时的伙伴,是他们用原始的残酷把我扔进了水里,是德良大哥教会了我游泳。长大了,我走南闯北,大江大海,在所不惧。那一年,我去海南开会。会议结束后,我们去三亚观光,来到海边,我们坐了快艇去游海。快艇开出离海岸大概有四五公里,我给谁都没有打招呼就一头扎进了海里。我太激动了,我第一见到大海,我就应该拥抱大海。过了一阵子,我感到身体开始下沉,我知道是体力不行了。我该不会就这样葬身大海吧,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快艇就开回来了。原来我的同伴熊斌在船上看不见我,就让师傅把快艇开回来了。可是,快艇没有开出多长时间,我又跳进了水里。快艇没有停,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在水上漂了好一阵子,人就开始下沉,我越使劲,越沉得厉害。就在我心里起了恐惧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有个硬东西,我脚一踩,整个人竟然站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快艇回来了。我在熊斌的帮助下爬上了快艇。熊斌说,你咋这样啊?我说,我要征服大海。快艇师傅大声说,海里有鲨鱼,你知道不知道!征服大海,人能征服大海吗?你还没有征服大海,就让鲨鱼吃掉了!
现在,四五十岁的我,潜水还能潜二十几米远,一般的游泳池,会很轻松从这边钻下去,从那边出了。我还可以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休息。这一切,都得感谢家乡的运河。
蒲秧沟的男孩子爱游泳,女孩子也爱游泳。女孩子和男孩子游泳的区别很明显,女孩子穿短裤背心,男孩子什么都不穿。当然,不是整个夏天里男孩子女孩子都在一起游泳,而是男孩子游得多,女孩子游得少。夏天里,男孩子几乎天天下水,女孩子十天半月游一次。女孩子一来,整个运河就炸开了。男男女女先是在运河里来来回回游几趟,然后开始打水仗,先是男女打,两个人站在水里,双手撩起水,往对方的脸上泼,谁受不了了就掉头跑,就算输了,打水仗很简单,就是腰弯下去,双手插进水里,猛地一伸腰,两掌往前一甩,水就打到对方的脸上了。打水仗还有一个方法,右手拇指微微弯曲,其它四指并拢,向内微微弯曲,猫着腰,右臂回撤,挨着水面,猛地往前发力,一股有力的水就向对方的脸上射过去了。这个方法稳中狠,但技术含量高,一般人只能把水射到对方的身上,只有德良大哥和村花姐姐用得最好,他们两个都能准确的把水射到对方的脸上,并且一下就能把人射倒。所以,每一次打水仗,都是德良大哥和村花姐姐获胜。
我没有见过德良大哥和村花姐姐打水仗。记得有一次,德良大哥对村花姐姐说,你敢从运河大木桥上跳下去。村花姐姐“哼”了一声,就上了大木桥。运河大木桥,在我的记忆里,是蒲秧沟最高的建筑,它威风凛凛,雄踞在运河之上。我站在桥下,把头往后仰不动了,才能看到桥上的护栏。村花姐姐和德良大哥都站在了桥上,两个人远成了两个黑点。我双手把眼睛蒙上了,不敢看。突然,我听到运河的水发出了炸雷般的响声,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我担心村花姐姐。过了一会儿,村花姐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说,祥子,你你你,你咋哭了?我往自己的脸上撩了一把水说,我没有哭,谁哭了?村花姐姐笑盈盈地说,姐姐没事。德良大哥没有过来,他站在沙滩的那边。我远远地看见,德良大哥在用手搓他的胸脯。后来我才知道,那次跳水比赛,村花姐姐两掌并拢在头上,很轻盈地钻进了水里。德良大哥没有控制好自己,落水时,胸脯和肚皮打在了水面上。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亏了德良大哥水性好。很显然,那次跳水比赛之后,村花姐姐就是蒲秧沟孩子们中游泳最厉害的人了。
打水仗打累了,我们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女孩子不往沙滩上躺,她们在沙滩上画上四方格,唱着儿歌跳沙包。这时候,我最安静了,趴在沙滩上,静静地看村花姐姐跳沙包。
德良大哥也会弄热闹场面。他在沙滩上晒太阳,养足了精神,一跃而起,喊一声“谁要鱼?”
德良大哥这一声,把我们男男女女都喊到水边上了。他一个猛子下去,钻出水面就向我们扔一条鱼,我们叫着喊着抢鱼,那场面,可热闹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女孩子不怎么来游泳了。
再后来,村花姐姐带领她的队伍,在运河的下游,另外开辟了一个游泳场。她们游泳的地方,不让我们男孩子去。我隐隐约约记得狗娃好像去过一次,让村花姐姐淹了个半死。
有一次,我对村花姐姐说,我想去你们那里游泳,村花姐姐笑盈盈地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天门梁说,你想得美!
那时候,运河的水没有污染,运河的水干干净净的,把我们蒲秧沟的娃娃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蒲秧沟的大人们也下水,他们下水,不是游泳,而是避暑。每年的麦收季节,是蒲秧沟最热的时候,大人们割了一上午的麦子,中午的时候,太阳太大了,割不成麦子,他们停了马拉收割机,成群结队地跳进运河,把一中午的热避开了,把一上午的困乏泡掉了。有一年,发生了一次溺水事件,以后下水的人就少了。
事情是这样的,蒲秧沟有个叫赵大的,他长得人高马大,但不会游泳。一天中午,天太热了,赵大跟割麦子的人一起来到运河,给谁都没有吭声,就跳进了运河,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会水的人都跳下河去找赵大,找了好一阵子,就是没有人影。后来,有人发现。赵大在运河的大木桥下面,抱着一个桥柱子,头往上一伸一伸的。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赵大弄上来。赵大聪明。
在蒲秧沟的运河里,游泳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抓鱼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夏秋季节,运河里有抓不完的鱼。蒲秧沟人有许多抓鱼的办法,钓鱼是其中的一种。钓具都自己做,方法很简单,把缝衣服的线合成双股就是鱼线,把缝衣服的针,在油灯上烧红,轻轻一弯,鱼钩就做成了。运河的水流速很快,钓鱼要走着钓,人跟着流动的河水走上十几步,漂子就开始下沉,这时候,只需把手一扬,鱼就上岸了。钓鱼,娃娃和大人各有各的钓法。娃娃们是到处跑着钓,玩性大于钓性。大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他们会坐在河岸的沙枣树下,安静地钓上一天,收获是满满一桶。在运河钓鱼,早晨和下午好一些,特别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鱼最爱上钩。当然,最爱上钩的是下雨天。我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好像蒲秧沟全村的人都到运河来钓鱼了。河岸上站着一溜人,个个手里拿着鱼竿,整齐的从上往下走,鱼竿一个一个的往上甩,一道白影从头上滑过,一条大鱼就上岸了,大人在岸边钓,娃娃在岸上拾。那天下午,运河里的鱼真多啊,雨停了,各家的水桶也装满了鱼。
下鱼盆,也是蒲秧沟人抓鱼的一种办法。鱼盆做法简单,找一块麻袋片,,洞口缝一个袜腰子,把麻袋片包在脸盆上,鱼盆就做好了。抓鱼的时候,鱼盆里放上豆饼,把鱼盆灌满水沉到水底,用绳子把鱼盆固定住,一夜过去,盆里就会钻进好多鱼。
鱼盆一般在傍晚下,清晨收。我经常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去下鱼盆。因为那个时候,美丽的运河充满了诗情画意。
运河的黄昏,晚霞把河面染成金色,水静静地流着,一只只矫健的燕子,贴着水面飞着,时不时的用尾巴剪着清清的水,水面上荡起一个个涟漪,调皮的小白条鱼仿佛受了水上燕子的启发,不时地跳出水面。燕子受惊似的,猛地向空中蹿去,但随即又回到水面上来了。运河两岸的芦苇,随着水流在一上一下地摇动着翠绿的细腰,细长的苇叶,恰似舞女舒展的长袖。偶尔飞过一只翠鸟,银笛般的叫声,在水面上传得很远很远。水面上有时也能看到水蛇,它探着脑袋,扭动着细腰,轻盈地游到河的那边。水蛇能引出水老鼠,水老鼠有兔子那么大,身体肥胖,毛皮光滑,是游泳健将。水蛇和水老鼠出没的地方,就是下鱼盆最好的地方。这些地方能抓到大鱼。一天早上,我把鱼盆捞出来,整个盆子猛烈地跳动起来,我急忙端起盆子跑上河岸,把盆子翻过来,双手一上一下地抖着往外倒鱼,那个小口就是倒不出鱼。回到家,把盆子上蒙的麻袋片去掉,一条大鲤鱼蜷曲着红色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鱼盆,我一动它,大鱼一下蹦跳了起来。这条大鲤鱼让我高兴了好几天。这条大鱼,让我们全家饱餐了一顿。
我们娃娃抓鱼,大人也抓鱼。乡机关的老费,是个山东人,他抓鱼的方法很特别。他用柳条编一个椭圆形的大筐,筐里放入油渣和石头,把筐沉到水底,头一天下午把筐放到水里,第二天早上,就有很大的收获,有时候,他一个人把筐拉不出来,找人帮忙才行。运河边上有一栋房子,住着看水的老王,他也是山东人。他抓鱼的方法,应该称作潇洒,他是用撒网抓鱼,撒网抓鱼的样子,可好看了。他先把网纲栓在左手腕上,双手兜着网,猛地往上一甩,缩成一团的渔网,瞬间散漫开后,又迅疾地向水面落去,停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往回拉,把网拉上岸,网里就有鱼了。又一次,王师傅正在撒网抓鱼,我高兴地跑了过去。王师傅说,这里有一条大红鲤鱼,你要不要?我看了看水面,水面静静的,什么波纹都没有。我说,你骗人。王师傅说,娃娃,你不相信?看我把它捞出来。王师傅把网拢起来,往下走了几步,撒了一网,又迅速地把网收回来,往上游走了几步,把网撒下去,他好像能看见水下的鱼一样。他这样来来回回撒了几趟网,一条大鲤鱼就被网上来了。王师傅没有食言,把大鲤鱼给了我,从此,我和王师傅成了朋友。
夏天抓鱼,乐趣无穷,冬天抓鱼,更有意思。冬天,运河结了厚厚一层冰,想抓鱼了,只需拿一把斧头和一个笊缕。来到运河,打一个冰窟窿,静静地蹲在旁边,一会儿,一条鱼就慢悠悠地游上来了,笊缕轻轻地伸进水里,往上一托,一条鱼就上来了。有一年冬天,蒲秧沟的人成群结队地往高桥渠跌水那里跑,说那里鱼多得很。二哥叫了我和妹妹,拿了斧头笊缕筐子,就往跌水那里跑。来到地方,已经有许多人在抓鱼了。我知道,夏天的时候,跌水下面,水流湍急,长年累月,这里冲出了一个很大很大水坑,坑大水深,我们轻易不敢到这里游泳。深坑有大鱼,我咋没有想到呢!
二哥很快就打了一个冰窟窿,我们三个围成一圈,蹲守在冰窟窿边。刚蹲下不久,一条小白条就游上来了。妹妹喊了一声“鱼!”二哥说,不要吭声。话音刚落,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跟着游上来了。二哥一伸笊缕,两条鱼就上来了。过了十几分钟,冰窟窿的水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条大鲤鱼出现了。我和妹妹都捂了嘴,不敢出声。大鲤鱼的嘴是红的,嘴角还有两个红色的触角,背微微发黑,尾巴鲜红鲜红的,真是一条漂亮的大鲤鱼!二哥并着呼吸,把笊缕轻轻地伸进水里,猛地往上一挑,红色的大鲤鱼就被甩上来了。我和妹妹高兴地拍手跳了起来。二哥说,不要出声,还有大鱼!我们刚刚安静下来,一条草鱼又游上来了。二哥只轻轻一挑,鱼就上来了。那天下午,运河里的鱼,非常有献身精神,一个下午,我们足足捞了一筐子鱼,让我们一家十几口人吃了好吃些时日。
冬天的夜里,也能抓到鱼。把冰窟窿旁边放个马灯,水里的鱼看见亮光,也会游出水面。但是,冬天的夜里很冷,许多时候,温度都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家里不过事情,蒲秧沟人轻易不在冬天的夜里,去运河抓鱼。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蒲秧沟人普遍很穷,一年的春夏秋三季基本上吃不上肉。因为运河的鱼,蒲秧沟人生活似乎要好一些。据大人们说,三年困难时期,内地许多地方都饿死了人,蒲秧沟没有饿死人,蒲秧沟人靠抓吃运河里的鱼,维持了简单的生活。
蒲秧沟的娃娃抓鱼,蒲秧沟的大人抓鱼,蒲秧沟的狗也会抓鱼。那年,二哥养了一条黄狗,那是一条非常聪明的狗,看家护院,赶牛放羊,无所不能。一次,二哥领着黄狗回来,手里提着一条大鱼,对我们说,黄狗会抓鱼呢!二哥的话,我们都不相信。二哥举起手里的鱼说,看看,这就是黄狗从运河里抓出来的鱼。看着鱼的腮里往外流血,我们有些信了。狗能在水里抓到鱼,太神奇了!我们几个弟妹缠着二哥,要看黄狗抓鱼。二哥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了。我们来到运河边,二哥看看黄狗,手往运河里一指,黄狗看看运河,看看二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二哥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油渣,撂给黄狗,黄狗吃了油渣,一头就扎进了水里。过了好一阵子,水面哗啦一响,黄狗露出了头,嘴里叼着一条鱼。我们欢呼着拥了过去。黄狗爬到岸上,把鱼放到二哥脚下,使劲抖了一下身子,飞溅的水珠,甩的我们满脸满身都是。二哥拍了一下狗头笑着说,不要调皮!有一次,二哥不在,我偷偷地领着黄狗去运河抓鱼,我好哄歹哄,黄狗很不情愿地钻到水里,出来的时候,嘴里咬着一只水老鼠,让我又气又笑。
人太聪明了不好,狗太聪明了也不好,有一年年关,二哥在柴火垛里发现了许多大肉,都是一条一条切好的。谁会把这么好的大肉放到这里呢?家里人都不知道。二哥守了半个晚上,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是黄狗弄下的事情。我们这里的人有个习惯,年关到了,家家都要杀猪,然后把煮肉打成条子,挂到冷房子里。我们家的黄狗咋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它每天晚上,摸到邻村里去,闻到谁家闲房子里有肉,就从窗户洞里钻进去,把肉偷回来。二哥说,黄狗太聪明了,留下惹事。二哥就把黄狗送人了。
运河流淌着蒲秧沟的历史,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每一个蒲秧沟人,心中都有运河的影子。运河是博大的,她滋润了这片土地,养育了土地上的这一方人;运河是美丽的,她给多少人带来了欢乐;运河是宽容的,她解脱了许多人的痛苦;运河是慈祥的,像母亲一样牵挂着河边上的每个人。
父子之间有矛盾,老汉一句“跳河”的话,儿子就什么都不说了。婆媳之间闹别扭,婆婆一气之下往运河跑去,被乡亲们劝回来,矛盾也就解决了。
记得在那个好人没好日子过的年代,蒲秧沟的村长被无故揪斗。斗人的都不是蒲秧沟人。那些外地人,把村长头剃光了,强行在盛夏的烈日下曝晒。三十多度的天气,太阳像火炉一样烤人。村长天天被拉到太阳下面,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被晒得晕倒了,拉起来继续晒,黄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落,还不让喝一口水。运河在不远处流着,哗哗水声,为村长鸣不平。一个星期后,村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乘人不备,用最后一点力气,跑到运河,跳了进去。村长再也没有出来,运河收留了他,容纳了他的痛苦不平和哀伤。村长,这位三十多岁的汉子,丢下了孤儿寡母,走了,永远的走了。
蒲秧沟有个姓任的老汉,刚解放的时候,被划成了地主。他自然也成了批斗的对象。但是,他没有挨批斗,就在外地人要批斗他的头一天下午,他跳进了运河。几天以后,人们在几十公里以外的运河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外地人要批斗他的尸体,这一下激怒了蒲秧沟人,蒲秧沟人围了一圈,把尸体护在中间,蒲秧沟的杀猪人,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站在最前面。外地人一看这个情形,灰溜溜地钻进了办公室。
那一年,。二哥进了劳改队,经过了无数次的折磨,终于活下来了。二哥后来说,他们一个房子里关了三个人,两个都跳到运河里了。二哥说,其中有一个姓周的人,太可怜了。他天天被审问,那些审问人的人太坏了,把人脱光了,用麻绳拴着人的两个大拇指,吊起来,用大头棒打屁股。那个人被送回来的时候,屁股大了好几倍。后来,那个人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把自己吊在床头上,床矮,吊不死,他哭着喊着说,我怎么死不掉啊!还有一次,外出干活,他把自己吊在沙枣树上,结果,树枝断了,还是没有死成。后来,他还是跳进运河里淹死了。
六九年的八月十三日,我们村发生了一场武斗。那天清晨,全村枪声大作。那阵势和电影中打仗的场面没有两样。光是我们家的门前百米远处,就有十几支枪在向我们家门喷着火舌。那是因为我二哥是一个方面的小头目。我们都从炕上爬下来,伸展了腰趴在地下。枪声一阵紧似一阵,二哥是借着一门土炮的轰炸声才冲出了门外。后来听说,他出门之后,躲开了对方的围堵,跳进了运河。他在水里,折了一根苇管,含到嘴里,钻到了水下,借助一根苇管才保住了生命。
运河有爱也有憎。那年,运河边上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开着小汽车,走一段路,就往运河里扔一瓶炸药,随着一声巨响,河水窜出十几米高的水柱,水柱落下之后,水面上就飘着白花花的一层鱼。那些小鱼苗,有的当时就死了,有的被震晕了,东游西撞,做着临死前的挣扎。这情景,我们这些运河的孩子都不忍心看。中午时分,传来了更响的爆炸声。同时也传来了消息,炸药瓶在一个人的手中爆炸,这个人的五个指头不翼而飞。这个消息在运河的孩子中传得最快。运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有一年夏天,我回蒲秧沟去,运河刚好停水。我看到几个人拿着瓶子,在往运河的水坑里撒一种黄色的液体。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人把我望了望,冷冷地说,抓鱼。
我问,你们往水里撒的是什么?
那些人说,鱼藤精。
我吃惊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往水里撒毒药呢?!
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你是水管所的吗?你管的着吗!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潮潮的……我的运河,我家乡的运河啊!
这次事情之后,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回蒲秧沟,没有去看运河。后来,我听说上游的一个城市,在往运河里排污水,运河已经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我实在忍不住,就回到了蒲秧沟,想亲眼看看我亲爱的运河被践踏成什么样子了。来到运河边,我只想哭!运河的水没有那么大了,没有那么清澈了,青青的芦苇不见了踪影,几棵沙枣树,孤零零地等待着死亡。我们儿时游乐的地方,架着几架大型抽水机,粗大的管子喷着水柱。看抽水机的人告诉我,现在的运河已不是从前的运河了。两岸的人口大量增加,大量开荒种地,水根本不够用。运河上游的城市里建起了造纸厂,污水大量排入运河,河水被严重污染。每到春夏季节,运河散发着冲天的臭气,村里人的生活都受到严重的影响,就别说河中的鱼了。
我望着发黄发绿的运河,水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河里看不见一条游动的鱼!那些嬉水的燕子呢?那些美丽的翠鸟呢?那些郁郁葱葱长满两岸的沙枣树呢?许久许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家乡的运河中,确确实实没有鱼了。站在河岸边,望着眼前面貌皆非的运河,我的眼睛湿润了,儿时的一切,恍若梦中。
这些年,随着国家对环境治理力度的加大,人们有了环保意识,运河的污染好像在减少。运河上游的那个城市花了上亿元的资金,建了污水处理厂,城市排除的污水,经过处理,大大地降低了污染,运河里的水,污染不是那么严重了。
今年秋天,我回蒲秧沟去,河边竟然有人钓鱼。我问能不能钓上鱼?钓鱼者说,可以,就是鲫鱼多,鲤鱼少,钓不上大鱼。听了钓鱼人的话,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但愿运河能回到从前,回到我儿时所见到的那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去。
张景祥,男,五十年代末出生在新疆沙湾县一个叫蒲秧沟的村子,并在蒲秧沟村度过了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他种过地,放过羊,看过青,喂过马,开过拖拉机,当过大队文书。国家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年,考学离开了村子。大专毕业后,当老师,当记者,当播音员,当编辑,当乡镇党委书记,县政府部门的主任局长,经历复杂,后来终于和文学和书法结缘。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表文学作品,《青年文学》《天涯》《读者文摘》《铁路文学》《西部》《伊利河》《绿洲》《石河子文艺》发表过作品,《南方周末》整版推介,新疆电视台,河南电视台做过专访。出版散文集《一代匠人》《家住沙湾》,长篇小说《鬼城》《狗村》,主编《锦绣沙湾》《沙湾女人》《大盘鸡的传说》。
现为沙湾县作家协会主席,塔城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沙湾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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