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水产养殖基地交流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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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鱼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脚下薄薄的冰面还是“嘎吧吧”地响个不停。他觉得今天的冰还不如昨天厚。他记得昨天清早离开岸边十几米冰才开始响,而今天似乎在踏上第一脚时冰就叫了!他把绳子和尖镢放进红柳筐里,将筐子置于冰面上,然后跪下来双手压着筐往前爬行。

    他一边往前爬一边盯着冰面往下看。冰薄得像一片玻璃般透出亮来,让他一眼就看到了底。冰的下面刚开始只有黄泥,再往前去,黄泥和冰面之间就有了浅浅的清水。当冰下的水有三寸厚时,冰的断裂声已迫使他展展地趴在了冰面上。这时,他爬行的速度便很慢了。他认为三寸深的水里,完全可以藏得住一尾半斤甚至于一斤重的鲤鱼。他在前天早晨用尖镢扎住第一尾鱼时,冰下面的水还没有一寸深。那条鱼几乎被冻进了冰里,他一尖镢下去,鱼就串在了细长的镢头尖儿上。他这样缓慢地爬行,不仅是害怕压塌了冰,更主要的是为了看清冰底下所有的活物。

    冰的凉气从身下散发出来,穿透了他那件黑布棉袄,使他的肚皮一阵阵发紧。他后悔不该把老羊皮袄挂在岸边的歪脖子柳树上,让凉气直接摸揣到他的肚皮。他当时只担心皮袄太重。他将身子轻轻地仄过来侧卧在冰面上。他将身子仄起时冰更加尖利地叫了。此时他已无法向前移动,事实上他是在作一种提心吊胆的休息。他仰起头来向山顶望去,看到山的顶上正镶了一条金色的光边。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觉得太阳正从山顶上压下来,把两山间的寒气全压进了峡谷里。他知道太阳还要从山顶上跳下来,象他一样展展地趴在冰上。冰很娇气,绝不肯同时驮了他和太阳。他必须赶在太阳爬上冰面之前回到岸上,否则他将会爬进水里去。水下是十几年淤积起来的黄泥,离最早的河床有几十丈深。他非常害怕那些深不可测的黄泥,他甚至不敢去想没筑大坝之前这条峡谷的老样子。他望一眼山顶的金光,铺开身子继续向前爬去。

    薄冰又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他明白这冰现在还不会把他丢进水里去。他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搜寻着冰下可能出现的活物。他感觉到冰的底下正藏了许多弱小的生命,等待着他用尖镢一个一个串起来。他坚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在前天和昨天的早晨都弄到了鱼。第一天抓了十尾,第二天抓了六尾,每条都有一筷子长!遗憾的是他还没学会吃这种小鱼。他把这些小鱼送给了镇屠宰场几个会吃鱼的朋友。他也曾是场里很不错的一名屠夫,他对宰杀生灵的痴迷有如中了毒瘾一般。他不是为了吃才去抓鱼,他只是为了体会尖镢插入肉体时那种痛快的感觉……

    他没有看到鲤鱼,却发现水已经一尺多深了。他渐渐地焦躁起来。昨天和前天都是在半尺深的水里扎上了鱼。他还没有在深水里找到过鱼。他认为深的地方即便藏了鱼他也很难发现,更何况他的镢头尖儿还没有一尺长,根本就够不着深水下的鲤鱼。于是他越过深水区向对岸爬去,在浅的地方继续搜寻理想的猎物。

    阳光从山顶上一步步走下来,把峡谷踩得“啪啪”响。山腰的崖洞里,一群野鸽子被太阳撵出温暖的小窝,一齐往山外飞去。他望一眼远去的鸽群,听见阳光的脚步声正向他逼近。他更加勤奋地爬行起来。他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条即将冻僵的毛虫,只有不停地蠕动,才能让生命的希望向前延伸。他是用毛虫般的蠕动,同山坡上骨碌碌往下掉的太阳比赛速度。艰苦的努力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收获,他终于败给了太阳。当阳光在他的头顶发出“哧哧”的讥笑时,他绝望了。他很不甘心地推起他准备装鱼的筐子,爬上了令人沮丧的归途。

    他在往回爬的时候很是想不通,他不相信藏在水下的活物能让他的尖镢扎得一条不剩。外地人的抽水机和大鱼网在这个大坝折腾了半个月,最后也没把鱼弄完,他用一把尖镢两天就能扎干净?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往回爬,他不敢和太阳去争冰面。他只是个下了岗的屠夫,他斗不过太阳。太阳要上冰是太阳和冰的事,他如何能拦得住?快快往回爬吧……

    然而就在他完全失望的时候,他看见面前冰底下一尺多深的清水里,竟然卧了一条肥猪般粗壮的大黑鱼!

    他立刻被惊呆了!天哪,这个坝里竟养了如此巨大的一条鱼!怪不得往坝里倒了那么多鱼苗最后才打回一汽车鱼。原来都让它给吃掉了啊!他还以为深水里不会有鱼,竟然去绕着走。这才是真正的鱼啊!他的身上一下子着起火来,眼珠子鼓得象两个猪尿泡,心口撞得冰面直颤悠。他猛地一跃而起,跪在薄薄的冰上,双手举起尖镢,奋力向那条大鱼劈了下去……

    他的尖镢像一颗炮弹,他的尖镢像一颗流星,他的尖镢在天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曲线,把刚刚凑近的阳光劈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然后“扑哧”一声就扎进了大鱼的肚子里!那声音既清晰又沉闷,就像尖刀捅进肥猪的胸口般,让人颤抖,让人舒畅!他听到了这种声音,实实在在,“扑哧——”!但他立马就晕乎了,几乎是在他听到“扑哧”的同时,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就将他拉向天空,接着又从天空中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冰面上。冰被砸开一大片,他和大鱼一起掉进了泥水里!

    刺骨的凉水先是从两只袖口钻了进来,使他的两条胳膊迅速萎缩变细。他赶忙调集其他部位的热量,将尖镢把儿紧紧地攥住。凉水接着又从布面和棉花中穿过,把他本已冰凉的肉体包裹起来。他冷得要命,下意识地转着脑袋寻找自己的老羊皮袄,又一次后悔把宝贝挂在了歪脖子树上。他咬咬牙,用力拉了一把,尖镢下扎着的大鱼便往前一纵,反而将他拉出去三尺远。鱼往前纵的时候,将冰口子撕得更大。他和它带起来的水向四面荡漾着溢了出去,在阳光下欢快地爬上冰面,使脆弱的冰更加不堪一击。他看一眼面前的鱼,鱼正鼓着鳃帮子躺在浑浊的泥水里喘息。他再看一眼太阳,太阳“哧哧”地笑着趴在冰上压得冰乱叫。他料定这冰再不会接纳他了,他必须靠自己的能力爬出泥潭爬上岸去,上了岸才能活命。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这条峡谷的样子。他不由地一阵颤栗。他似乎觉得自己正穿透大坝里的黄泥向着十几年前的谷底往下落。这个恐怖的画面把他吓得叫了起来,他不由地松开了握着镢把儿的手,挣扎着向前爬起来。但他立刻就失败了,稀糊糊的泥汤将他包裹得异常沉重,他一活动,胳膊和身子便直往下陷。他绝望地大叫了一声:“救命啊!”一下子瘫倒在泥水里。

    他只叫了这一声便冷静下来。他望一眼天空,天蓝得发亮,天上的太阳早已照遍整个峡谷的所有角落,晒得峡谷没了一丝儿响声。他又用目光找到了岸,他觉得离岸足有二三十丈远,之间的冰面正在悄悄地融化。他没有再喊叫,他知道这个离着村子三四里远的峡谷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绝不会踏进第二个人来!他这样想的时候就把视线收到自己身边,他一眼看见身后的筐和绳子。他用脚探着把筐勾了过来,双手托在筐沿儿上将身子微微支起,思想着怎样才能逃出这死亡的泥潭……

    就在这时,他看到大鱼正带着尖镢往前游动。它要走啊,它要丢下他自己逃命!他一把抓住尖镢把儿,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几乎就在重新握住尖镢的同时,他看到了生的希望!他突然想到,鱼是永远也不会沉入泥底的,假如能骑在鱼身上,自己的身体就可以离开水面,就可以享受阳光,就有了生还的希望!他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他紧紧拉住尖镢向前爬去,恨不得一步就跨在鱼身上。他没有料到,在他猛劲拉鱼的时候,大鱼又是一纵,带着他前进了一大截!

    他没想到鱼的力量会有这般巨大,竟能将一百多斤的他提上天空甩下来。又能在一纵一跃之中将他拖走。他突然觉得他在鱼面前变得特别渺小。要不是它被搁在这浅水里,他哪里会是它的对手,它完全有力量把他拖进它的老巢,拖进龙潭洞穴里生吞活剥,啃得只剩一把骨头渣子!那么,它现在要将他拖往哪里呢?他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那条大黑鱼纵跃的方向,正是离岸边最近的地方!

    他用脚将筐勾到身边,然后把鱼肚子上扎着的尖镢轻轻一拧,鱼便向前跃出一大步。他高兴得嘿嘿笑了。他再把尖镢拧一下,鱼真的又跳了一步。这下他彻底地放心了——鱼儿啊,亲爱的鱼儿,你可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啊!你快拉吧,你快跳吧,你快往前纵吧!你把我拖上岸去,我一定会将坝口堵住,给你蓄起一大坝水,让你好好地在里面生活。如果你等不到那个时候死在坝里,那我就将你埋在这坝底下,让你永远呆在水里!他真有点庆幸将老羊皮袄留在了岸上,不然的话,岂不累坏了他的鱼儿?他觉得自己现在已变成了一个老农,正挥着鞭子赶了一辆牛车在山路上悠闲地前行。隔几分钟,他就要动一下手中的尖镢,驱赶他的老牛奋力向前。他们每前进一步,身下的水都会哗哗地响上半天,响得整个峡谷一片灿烂,充满了勃勃生机。

    然而,帮他拉套的牛终于老乏,它将他这辆生命的破车扔在半道上就趴下了。任凭他怎样把手中的尖镢去拉去拧去捣,它也只能将身躯扭动一下,没有力量再拉着他上路了。

    峡谷又变得死去一般。太阳吊在谷顶一言不发,愁苦地盯着水中的他俩。他仰望着头顶的太阳,真想把绳子的一头拴上去。那样,他只要抓住绳子,等太阳落山时,他自然就上了岸。他看一眼筐里的绳子,绳子已泡得又粗又硬。他知道这样的绳子根本捆不住太阳,去捆这条鱼还差不多。鱼似乎很生气,大嘴一张一合好像在骂人,鱼鳃眨巴着像只愤怒的眼睛。他没心思和它较劲,他试探着往前爬去。他觉得这里的水已经浅了很多,但只要他一用劲,泥还是稀糊糊地直往下陷人。他大口地喘着气,瞄一眼岸,估计还有十几丈的距离。这么说来,大鱼已将他拖出十来丈远了——它要再拖我这么远,我就是滚也滚上岸了!鱼儿啊,你还行吗?你可别想偷懒,你要好好卖力气啊。我知道你怎样才肯卖力气——他把尖镢从鱼身上拔了出来,紧握着镢把儿,瞄准大鱼的屁股,横着镢尖儿穿了进去。

    大鱼果然又往前一纵,将他拉出一大截。他尝到了甜头,便用尖镢一次次去搅捣鱼屁股。那鱼有时真的向前纵跃一下,能拉他一尺二尺。有时只是拍拍尾巴,将浑浊的黄水泼得他满头满脸。当它不再卖力向前的时候,他就从它的体内拔出尖镢,找到更为敏感的地方扎进去!

    阳光离开谷底爬上了山坡。太阳是觉得这个鱼拉人人拉筐的游戏已然无聊,何况游戏及近尾声,便没信心赖在冰面上。当尖镢在鱼的身上凿出十几个窟窿之后,它终于不肯再为他卖命。它甚至懒得拍一拍尾巴,洒几滴凉水降一降他的火气。它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滚水浇的样子,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认为再在它身上扎窟窿已毫无意义,惟一的出路是靠自己爬出去。有了这个想法,他才开始察看环境。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他现在离岸边只有五六丈远,身下的水还没三寸深,它那光溜溜的身子一大半都在水外面裸露着哩!他拉住尖镢试着往前爬去,没费多大劲就骑在了鱼身上。

    他知道现在无论采取爬还是滚的办法,他都肯定能离开泥水汤回到岸上。干燥明亮的岸边长着几棵老朽的柳树,树下到处是枯干的枝叶。尽管阳光已上了山坡,他还是看到了干树枝下通亮的红热。他开始筛糠般地簌簌发抖,几乎就要从鱼身上掉落下去。他抓起筐子一扬手扔到了岸边,接着又从鱼身上拔出尖镢一扬手也扔上了岸。他最后卷起绳子正要扔出手,突然就看到了胯下的坐骑——啊呵,差一点把你给忘了!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生,你这成心害人的魔王!是你把我从冰上面扔进水里,差点让我陷进万丈深泥!是你把我从温暖的被窝勾引出来,几乎将我冻死!都是你!既然是为你,我岂能饶你!他的冰凉的心底又发起热来,兴奋的情绪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腔。他的体内正膨胀着一种强烈的欲望。膨胀的欲望使他迫不及待心慌意乱。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一摸,身上没有了理想的杀猪刀。他想起了那把锋利的尖镢,想起尖镢第一次插入大鱼身体时短暂的快感。他不由地四下张望,发现尖镢已经上岸。他后悔不已,他觉得尖镢要还在他的手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捅进它的心脏。尽管他还不知道鱼的心脏是不是和猪长在同一个位置,但凭他一个职业屠夫的经验,他相信不会错!他十分沮丧地看看鱼头,鱼张着大嘴一动不动。他再看看鱼尾,鱼的尾巴上开着好多窟窿。他知道那是他用尖镢扎穿的。他奇怪自己在扎这些窟窿时怎么就没找到一顶点痛快的感觉?看着那些带血或不带血的窟窿,他想起了手中的绳子。他坐在鱼上弯下腰来,将泡得僵硬的麻绳穿进了鱼尾巴的窟窿里……

    他从鱼上下来滚到岸边,将拴着大鱼的绳子绑在柳树上,之后便东倒西歪地向他的老羊皮袄扑去。当他看见歪脖子树上吊着的老羊皮袄时他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他三下五除二扒得精光,将皮袄裹在身上一屁股蹲下去再也不能动弹。

    他钻在皮袄里觉得越来越冷。他不明白这皮袄的温度竟会比在泥水里还要低得多。他开始摸摸索索地找东西。他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他把冻僵的手伸进皮袄口袋,提出一个烟袋。他将烟袋往地上一掼,接着又摸出一把刀来。他一甩手把刀扎在柳树上继续摸索,最后就掏出来一盒火柴。

    熊熊烈火终于点燃了他体内的所有细胞。他抬头望望山腰的阳光,低头看看拴着的大鱼,他嘿嘿地笑了。他甚至非常自如地点起一袋旱烟,心满意足地抽了起来。

    他蹲在火堆旁过足了烟瘾,将烤得热烘烘的布鞋套在脚上,然后抓起绳子一下一下把鱼拉上岸。他想把鱼塞进筐直接背回家。他去抱鱼,那鱼又重又滑挺难下手。费了好大劲刚抱起来,大鱼突然一挣,一尾巴拍在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瞅着大鱼发愣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在水里逞凶的家伙,上岸后竟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让鱼一耳光扇得满脸通红。他摸一摸火辣辣疼痛的脸,直起腰对着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他发现狭窄的天空有几块碎云在漂浮。他又迫切地想念起太阳来。不知道太阳受了惊吓还是同样感到了羞愧,正躲在山后透过山缝偷看,金色的目光扫得破碎的云团直翻跟斗。

    他突然对自己几十年的屠夫生涯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疑惑,以往那种面对生灵时的激情与胆气,竟跑得无影无踪……

    他把穿鱼的绳子解下来,双手用力将鱼推进浅水里……


(本篇创作并发表于2001年)



作者简介   李治山,陕西横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电力文学艺术协会副主席。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逾今300万字。多部(篇)作品获省部级以上奖项,部分作品被国内多种选刊转载或选载,多篇作品被选为中学生高考范文。出版中篇小说集《梅花崖》,散文集《草花如莲》,报告文学集《电河飞虹》,长篇小说《农村兵》、《七十二匠》、《火从冰上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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